373 腹中贮书一万卷(2/2)

贞筠摇摇头:“不急,先去田家看看再说。”

此时田家早已是乱作一团。兰姑寻死觅活,可田家大嫂亦是万念俱灰,她喃喃道:“一定是田槐这个狗东西做得孽,一定是他!咱们去寻族长做主!”

兰姑嚎啕大哭:“寻族长又有何用。娘,我的清白已经毁了。我还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贞筠赶到时,兰姑早已绝食四天了,如不是田家大嫂叫丫鬟强灌米汤进去,只怕早就一命呜呼。

贞筠直接找来田氏族长,当着他的面,让田槐和王宝对质。田槐哪里肯认,他咬死道:“明明是兰姑偷汉子,大嫂却找来这么一个不知哪里来的人,把脏水往我身上泼。”

贞筠道:“王宝身上还有你之前所赠的银两,你也不认了吗?”

这田槐已是泼皮:“他说是我的,就是我的了?我叫这银子一声,它会答应我吗?”

他又看向贞筠道:“哎,我说是你是哪里来的婆娘,又算是什么东西,这是我们田家的家事,也由你插手?”

田族长见委实不像话,忙出面阻止:“闭嘴,别在这儿歪缠。我可告诉你,槐哥儿,要是再不说实话,日后后悔也来不及了。”

田槐仍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他理直气壮道:“我说得句句属实。嫂子,你要是实在不服,我们就去公堂上分说啊!

田家大嫂和田兰姑勉强坐在这里,闻言又是面白如纸,摇摇欲坠。贞筠心知肚明,在此世,女子上公堂为人所不齿,更何况还是为这种事。当年阿越就是抓住这点,逼得她爹松口放她们离去的。

这下,老族长一时也哑口无言了。贞筠怒急反笑:“去公堂就去公堂,谁还怕你不成。”

田兰姑看向贞筠,她泪流满面,连连摇头道:“不,我不去,我不去!”

贞筠一叹,她对着得意洋洋的田槐道:“不过,并非是她们告你,而是我要问你的骂詈之罪。”

田槐一愣,随即道:“屁话。你以为老子没见识,骂了尊长和府衙里的老爷,才要被问罪。你这……穿得平平无奇,还在外抛头露面的……”

蕙心早已气得脸颊通红,当即就要叫人给他五十巴掌,却被贞筠叫停。

贞筠厉声道:“无知的畜生!依照大明律,‘一凡毁骂公侯驸马伯、两京文职三品以上者、问罪、枷号一个月发落。’我乃堂堂二品诰命夫人,你敢如此羞辱于我,还指望能逍遥法外吗?”

田槐大吃一惊,他道:“二品夫人,这、这怎么可能……你是冒充的!”

贞筠冷笑道:“等到了徐州府衙,你就知道,我到底是真是假了。”

徐州知府见贞筠至此,宛如天上掉下一个活龙来。这时田家一行才知,这竟然李尚书之妻。田槐和王宝早已吓得呆若木鸡。

田槐心思活络,他忙扬起手自抽耳光:“是我无知,是我蠢,还请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啊!”

他打得自己脸颊紫胀,口吐鲜血。贞筠却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你所犯得罪过,难道只有无知吗?”

田槐倒吸一口冷气,一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贞筠道:“这一切就交由府尊定夺了。”

徐州知府是审案的老手,田槐和王宝的心理防线早就碎成渣了,还不待大刑伺候,他们就招了个底朝天。

徐州知府也感叹田兰姑的无辜,索性将真情隐去,就说是田槐和王宝为了谋夺财产,故意散布谣言,污蔑了兰姑的名声。他甚至还打算亲自出面,想做个大媒,将兰姑的婆家说转回来。

然而,新任的劝农通判杨应奎却劝他不要轻举妄动:“田氏已失贞洁,即便您出面说和,只怕她在夫家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您何不去问问她本人的意愿呢?”

兰姑果然不愿再嫁了,甘愿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贞筠闻讯,十分怅然:“女子因男女之防,不愿让大夫诊治,所以贻误病情。女子因规训所束,不敢登上公堂,所以任人诬陷。女子明明是受害一方,却仍要受千夫所指。我既到了江南,不敢说普渡众生,至少尽力而为。”

她于是面见各地贵妇,希望大家能长期集资捐献善款,在惠民药局中设立妇科,延请知名女医坐镇,一面替贫寒妇女看病,一面培养年轻女医。谁家没有个头疼脑热,培养懂医识药的女医,对大家来说都有好处。

之后,她更是打算建立一所女学,专门教授女子读书识字和专门技艺,为她们求一个谋生之途。但这事要行得通,离不开各方的支持,她这段时日,就是在为此事忙活。

荆嬷嬷说了贞筠出京以来的经历,本意是让方公子体谅妹妹,岂料方公子听了之后更加不悦:“培养女医也就罢了,建女学是做什么?教这些女孩都跟着她有样学样,一言不合拿《大明律》来堵人?!”

“哥哥莫不是对《大明律》有所不满?”贞筠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方公子一愣,他一回头,贞筠静静地立在那里,如风中的菡萏。

方公子心头一震,他缓了缓口气道:“我不是对《大明律》不满,我还是那句话,你能把她们都教得同你一样,可你能替她们每个人都找到一个李越吗?你既不能给人家出路,就不要断了人家目前的生途。”

屋内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方夫人这时才开口:“好了,筠儿,你哥哥说是有道理,他也是为了你好。你下次遇到此事,尽心调解也就是了,不能再这么贸贸然行事……”

贞筠垂眸道:“娘、哥哥,我明白你们的担忧。你们放心,我会想办法给她们一个好去处的。”

语罢,她便又转身离开了。只听方公子在身后叫嚷:“你能给她们什么好去处?你还是不肯改?”

贞筠步履坚定地往前走去,她对蕙心道:“去告诉杨应奎,他所求的事情,我答应了。”

在搭救田兰姑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劝农通判杨应奎就找到了她,口称师母。他是和杨慎同年的进士,论礼亦是李越的门生。贞筠虽然早就有了被人叫师母的待遇,可冷不妨这么一听,还是不自在了一下。

杨应奎欠身道:“学生一听有二品夫人的随从带这泼皮上衙门告状,就预感是师母大驾光临。”

贞筠玩笑道:“文焕难不成有卜算的本事?”文焕是杨应奎的字。

杨应奎道:“与您身份地位相当的贵妇千金不计其数,可真正愿意出面插手此等事的却是屈指可数。学生亦正是钦佩您的品性,所以才大胆求援。”

贞筠心里一震,她较为谨慎:“这些斗升小民之事,于我不过举手之劳。可你是朝廷命官,如有困难之处,何不向朝廷禀报呢?”

杨应奎苦笑道:“天下治农官何其多,朝廷如果一一都来插手,只怕太仓早已支持不住了。”

贞筠斟酌道:“你是……手头紧了?蕙心,快取我匣子来。”

杨应奎一哽,忙解释道:“师母误会了。”

他这才说明来意,他既是朝廷专门任命的治农官,自是熟读农书,他不仅注意到了水力机械,还积极对其进行发展。

他道:“学生修建水渠,引河流灌溉农田,又改良了晋朝杜预的图纸,建造了一座水转连机磨。”

他拿出图纸展示给贞筠:“您看,这中央是水轮,轮轴之上安有三个齿轮,而其中的每个齿轮又和磨上的齿轮链接,而中间的三磨又与各自旁边的两个磨的木齿相接。如此一来,水轮转动带动中间三磨,中间的三磨一转,又通过木齿带动旁边的磨。以一个水轮,就能带动九个磨同时磨米,连机之名,正是由此而来。【1】这样磨出的大米,光洁香醇,大大减轻了百姓的负担。”

贞筠赞叹道:“这很好啊。你是想多修建几座吗?”

杨应奎叹道:“回师母,此连机磨对水力的要求太高,只有水流极大之地,才能带动。要使村村都有是不可能了。更何况,说到底,这水磨只能帮百姓节省劳力,却不能叫他们过得更好。所以,学生又遍览古籍,找到了这种水力带动的大纺车。”

他又取出图纸,全方位展示水转大纺车的益处:“其以水力带动水轮转动,通过传动机,带动锭子和纱框,以此来加捻和卷绕丝束。根据王祯《农书》记载,水力昼夜不息,比之人力快上三十倍不止,一台大纺车每天就可纺麻纱一百多斤。如能推广开来,必是有益民生。”

周围人都听得赞叹不已,贞筠却问道:“听你说,它在宋时就已然问世了?”

杨应奎应道:“正是。”

贞筠一下就问到了点子上:“连机水磨,我们倒还听过。可这水转大纺车,却鲜少听闻。既然它这么好,为何从元至今,朝廷没有到处推广呢?”

杨应奎道:“师母容禀,此事学生也思索多次。一是国家法度约束,朝廷管辖水源,一向是先重航运,其次是灌溉,最后才允这些水力器物使用。朝廷还对水力器物的使用时间做了限制,仅有冬三月及春二月才能用。因着使用地点与时间皆有限制,对农商而言用水力,反倒不如用畜力、人力来得持久。二是士绅着丝绸,庶民着棉服,如今着麻纱的毕竟是少数。他们也不愿投入本钱生产一堆无用之物。【2】”

贞筠道:“文焕果然是务实之人,你的座师没有看错你。你既然知晓这些,还提出要推广,想来必有你的理由。”

杨应奎应道:“师母睿智明达,不输男儿。朝廷之所以严加限制水力器物,一是来保障官运,二是为保障农计,在他们看来,商乃贱业,所以严加限制。可这些理由,在这徐州皆是不通。一来,徐州北部有沂、沭、泗水系,南部有濉、安河水系,河流众多、纵横交错。官运有固定水道,总不能因此把其他河道悉数禁用。二来,农业灌溉事关生计,务必要保障,所以学生一到徐州,就组织建渠,修建水库,目前看来是能够保障的。三来,正如恩师所说,商贩兴旺,早已成不可逆转之势。与其强行重农抑商,为何不探寻农商互利之法。小农养蚕织布也是为出售,那为何不帮他们找个省时省力赚钱的良方呢。”

贞筠一愣:“养蚕?”

一旁的蕙心也道:“杨通判,你适才不是说,大纺车是用来纺麻纱的吗?”

杨应奎又拿出了一张图纸,交由贞筠:“师母请看,纺麻和纺丝既然都是对麻缕、丝束来并捻合线,水转大纺车原理又何尝不能用在纺丝上呢?其实早有人根据水转大纺车,发明了丝大纺车,只是由于水权限制,仍选择用人力和牲口拉动而已。而学生和匠人们正是在这两种纺车的基础上,绘出了水转丝大纺车的图纸。”

贞筠的手在微微颤动,她道:“这也一天也能纺一百多斤?”

杨应奎道:“学生还没试过。”

贞筠心中有数,她道:“丝绸乃精细之物,你这器物即便织得快,只怕品质不高,亦卖不出去。”

杨应奎道:“我中华物阜民丰,自然看不起这些,可那海外的蛮夷见了,必定欢喜得紧。”

贞筠瞳孔微缩,她这时才明白杨应奎的打算,她道:“如将此图纸,献与朝廷,你升官发财指日可待,何苦还来找我。”

杨应奎一笑:“师母笑话了,要是只想升官发财,如何配入恩师门下。学生正是不想此物沦为织造局敛财之物,才斗胆来寻师母。总不能所有肉都归了朝廷,好歹给老百姓们喝口汤吧。”

贞筠一震,她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杨应奎道:“师母如能出面庇佑织纺,何人又敢与您争驰呢?”

贞筠当时没有马上答应,她还是赠予杨应奎百两银锭。她道:“你是个为民做实事的好官,这些你拿去调度,任你去做些什么都好。你说得事情,容我考虑考虑再说。”

她与杨应奎分别之后,就给月池去了信,可时至今日都没有答复。这类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贞筠如何不知是怎么回事。

她本来打算先按兵不动,可哥哥的这番话给她的冲击实在太大了。她总不能把所有女子都养在自己家里,如不让她们自己立起来,吃饱饭,一切都是徒劳无用。

她深吸一口气,对自己道:“那就这么试试吧!”

贞筠这厢踌躇满志,可在浙江的严嵩,却开始碰钉子了,先是他派去宁波双屿的探子一个都没回来,后是他在当地看到了严家的族亲。

这些亲人一见他就笑开了花,告诉他,他们已经和衙门签了约,如今是官商。刚刚才卖给外洋一大批瓷器,赚了很多钱。他们还连连夸赞他做官能耐,如今能带着整个严家鸡犬升天。

严嵩只觉一口老血哽在喉头。这群狗官,正事不做,阴谋诡计倒是玩得溜,直接以他的族亲拉他下水。他们以为这样就能逼他闭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