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陈王会(2/2)

“还有更稀奇的!”钱七朝那边田埂努努嘴。

只见那条田埂上一个叫牛牛的痴汉,一年四季打光胴胴的,脚上也著双青布鞋!

关圣庙前已搭好戏台,野地里十来张方桌,旁边垒几眼灶,案板呯嘣响,蒸笼突突冒气,粉蒸肉香弥漫四野。

封土毕竟见多识广,举止像模像样,方桌先抬开,指挥众人排成几列,朝陈王牌位行礼如仪。

然后在十来张桌子坐下,大快朵颐。坐不下,吃了几轮。草台班子唱了半天戏。

戏唱完天色已曛,人走一半,留的也有一半。留这一半中许多有话要说,有冤要申,有气要出。

还有的是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主儿,要凑这个热闹。

钱武提只咯咯咯挣扎舞爪的大公鸡给封土,孙尖递他把快刀。二人对于与玉瑛、封李氏争吵之事,早已忘个一干二净了。

封土是连鱼都不会杀的,接鸡置桌上。钱、孙见他外行,趋前辅助,他已手起刀落剁下鸡头,溅起的血加上无头鸡翅膀乱煽从桌上刮起的血搞一身都是。

封土口里:“得罪得罪!”鸡交在一只手另一只手正要撩起下摆来揩脸,这两个已一左一右拿衣袖两下先给他揩干净了,都道:“没啥没啥!”

“我们三人先歃血为了盟了。”

“好,好!”

便又举起犹在嘟嘟冒血泡的无头鸡,翅膀双足犹在挣命,叫道:“若有坏我帮纪者,有如此鸡!”

钱武赶快用土碗扣住红色喷泉并在孙尖帮助下把鸡身子倒过来,将血接在碗里。

封土空出的双手,红通通的空中舞动,血腥气甚浓。台下从未见杀只鸡搞得这样铺张的,几十个半旧长衫和短褂子们哄闹嘻笑了好一阵子。

安静下来的人们又在交头接耳,未听懂封土之前叫的是何意思。刘翁上前问:“掌犁所言帮纪是……”

“就是既歃血为了盟,消息就不可外传!”

刘翁将封土的话大声重复一遍,将鸡血分做两小半碗,封土和自己先饮了,交给孙尖、钱武。二人端下去,场上每人都抿了一小口。

孙尖、钱武从案桌下取出三个白纸糊面、代表劣绅的草偶,立于案前。在场的人由于积怨加上鸡血的刺激,都扯起脖子上的青筋,相继上台发言控诉。

无人控诉现在东家,控诉的都是镇上恶人,或过去东家的劣迹。听者凡有共鸣的,便在台下喊叫补充。

无人帮控诉对象说话。只有在控诉者上前戳纸人的鼻子眼睛时,才产生了争执。

这人上前道:“你龟儿!你说就说,做啥抠眼睛?”

听口气他明显是在卫护那被控诉的“劣绅”。

那人跳脚:“老子抠纸人的眼睛,又没有写哪个的名字!”

后来公议万箭穿心的三个劣绅,一个是开马店的钱浩,污辱妇女若干,都有名有姓,但这里都心照不宣,未把姓名说出来。

一个是李文武,靠放高利贷,趁人之危,侵夺田地。

一个是绰号赵百万的,越叫他百万,他越装穷,衣裳烂起绺绺,走路饿得打偏晃——

这都不关长年的事,他顿顿吃糠,长年绝不会顿顿吃糠,且只要不绝收,连一顿糠都不会吃。

顶恶劣的是赵百万老了自己还吃树皮,他用这种方式,使得碗里一点儿油腥没有的长年,不好意思摔碗。

长年之所以还帮他,因长年做多做少,他都睁只眼闭只眼。且说好的工钱并没有赖过。

不料当念过私塾的刘翁提笔给草人写上这三人的名字,用来万箭穿心时,有人上去夺了一个在手,说夺的这个是赵百万,他自己吃树皮,吃他的嘛,硬要写上他仇恨的另一个地主。

几个人把他架开了。

夜深了,封土等四五人还在蚱蜢跳动、蚊虫叮咬的野地坐着。

封土叹道:“唉,今天闹成这样,都是不读书的过!”

刘翁道:“不读书的都是小闹,大闹的像黄巾,黄巢,张角张宝都是读书人。”

农人的历史观都来自戏曲与评书,留仙镇的几家茶馆,每晚都有说书人的惊堂木击得虫声歇鸣星斗乱颤,大批听众不是呆呆竖起耳朵,就是满场眉飞色舞。

封土道:“这样说,陈王也起码是秀才,才会说鸿鹄之志吧?”

刘翁指着李洪四道:“他老弟读屁个书,连童生都不是,张口就是典!”

说李洪四读屁个书也不尽然,李洪四家隔壁就是私塾,他小时自己主动好学,割草放牛后去“旁听”,塾师不使脸色还善待之。

凡为塾师跑腿的任务,都由他承担,算交的“束修”吧。

但他经常挂在嘴上的“典”,字多半不会写,意思也是一知半解,甚至连半解也无。

却往往有很强的针对性,至少能挂着些皮毛,这真是奇也怪哉!

李洪四、伍元甲各自都有亩把田地,交钱来凑个热闹。伍元甲笑道:“他说的典,有钱主任秀才都搞不懂的!”

封土不信:“当真?”

李洪四得意道:“惜花须检点,爱月不梳头,这两句典,有人拿去问钱典和冷仲仙,都整死不开腔!”

封土笑道:“那你刚才说的众星朗朗,不如孤月独明……”

李洪四这两句是陈王会成功办完后用来恭维封土的,恭维是恭维了,对于场景并不合适,封土摆手说不敢当不敢当。

李洪四笑道:“我也不是句句不懂。”

封土乘兴便道:“我们陈王会,陈胜毕竟当过几天王。谁说的陈王会定要在荒祠办?长年就是一辈子的长年?我们长年帮把观音庙重新修起来,明年的会在观音庙办!”

封土便拿出二十块银元修复观音庙,长年帮大家也都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而对不是长年的像李洪四这样的捐钱,他不收。

李洪四把欲捐的钱揣回衣兜,吊二郎当哼:“修起庙来鬼都老,拾得秤来姜卖完!”

封土不由想给他两拳。果不其然,想不到以后连土地庙都砸了,鬼们簌簌发抖,流落四方。

他随后又哼呀哼:“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他这几句又似乎把封土唱进去了,封土修观音庙剩下的几块银元,他因听说李二流落异乡成了乞丐,感到愧疚,便拿去周济了李二。

李二自认倒霉并未对封土的义举说什么,这就更不会说了。

他想要买地也没钱了,赤条条无牵挂地进入了新社会,好运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