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工作队来啦(2/2)

说着从床脚掏了几双鞋子出来丢在地上:“东家送的鞋子我也是当天穿了,就收起来。穿不惯。”

洪范于是就觉得像吃了个飞蛾在嘴里,直打干呕。走到水缸边假装舀水喝,涮了涮口走出去吐了。进来又拉杂了两句,客气离开。

顺脚走进隔块菜地只有两楹的土墙房。这家主人赵子云,母亲信佛。

洪范进去看见侧面的案头上供着佛像和香灰碗,心想不好做工作,已不好退出了。

赵子云虽不烧香念经,但与众人一样相信因果报应和人生有命、富贵在天,对土改分田分地不知是祸是福。

他见洪范进门,不站起迎客,坐着生硬的问有什么事?对与己有关的简单提问便回答,问别的就像没听见。

“我租的田土有十多亩,一年交十担租。”

“一担……”

“一担一百斤嘛。”

“那你亩产?”

“谷子亩产,还是有两三百斤嘛。只交谷子,一年两季还有些苞谷杂粮,不交。”

说起过世不久的父亲才多说了几句:“庄稼好手,上坡下田一个顶两个。犁得深,耙得绒(烂),栽的秧窝大不同。就是酗酒,喝醉酒从山坡摔下摔死了。”

问到东家待人如何时,只简单说道:“他们文家的清明会,我去帮着煮饭,也跟着吃。”

总不让有可乘之机——或这本就没有啊。

正好到了这家吃饭时间,女人拿五双碗筷出来摆在桌子上。

坐在墙边始终没说一句话的婆婆突然间开腔了:“同志又吃不来我家的饭。”

洪范想虽然话不投机,吃饭是吃饭,通过吃饭气氛变融洽了也有可能,便说:“闻起都好香,吃得来,吃得来!”

笑着掏钱放在桌上。

女人还是在他眼皮下将碗筷减少了一副。

他只好讪讪地揣起钱走人。

早晨洪范看见田里劳动的人,却判断不了他们的阶级成分。他晓得地主也是要下田的,多数也穿的补疤衣。

他见一群女人娃儿,有的提着、挽着篮子,有的背着小背篼儿向山坡方向走去,知是去挖野菜。要说采山果的话,春季里并没有什么山果,便跟在后面。

春天里到处都暖意盈怀,天空、山野、村庄,除了揣着冰冷心事的人,这些人虽说也不少。

蓝天被抹上薄薄浑元的奶油色,虽不那么清爽却很熨帖与温馨。

云不像秋天的云那样是高飘和细瘦的冷美人,也不像夏天冬天的云那样胖胖、滞重,压得很低,春天的云是些走热了只披着件轻盈纱巾的活泼的姑娘,满天空释放生命与爱的气息。

村姑们活泼的气息令山野和村庄都来与她们互动,向她们掀眉抛眼伸拳踢腿并伸出千千万万只手来相握。

每个人包括流浪汉其实都有自己一方土,这方去了那方来。每株植物也都有自己一方土,扎下的根须尽管纠缠但是相容共生。

而那些野菜和小草,那些野棘上满布着的椭圆的、带锯齿的嫩叶,那些高高的茅草,那些藤蔓上一蓬蓬一串串心形带毛刺的叶子,那些更多柔条形一株株一丛丛的、宽宽的叶片贴地长的、形形色色的绿茎和绿叶,都有自己的一片天。

那些大树上的寄生树和寄生藤,你看它们将根须扎进了对方的身体,其实也并没有产生什么绞杀,大树拖家带口一家欢,那些单身树眼馋不眼馋?

而树上的桃李杏花,棘刺上的杜鹃海棠,小草开出的各种草花在坡上四面和立体撒开,这些便是山野的笑容,笑容之间即使有妒意但都软软的不会相撞。

早早醒来的蝴蝶、蜜蜂和蜻蜓在笑容里飞来飞去,有的在饮露,有的在采花蜜,有的就像在游逛呢,飞得很高。

但是你看不见它们在争抢,无论蝴蝶之间、蜜蜂之间和蜻蜓之间,也无论蝴蝶和蜜蜂之间,或蜜蜂和蜻蜓之间。

有谁看见过蜜蜂和蝴蝶为抢花蜜,蜜蜂螫了蝴蝶一下之后因为自己腹部被扯脱了一块肉而痛苦死在它所占领的花心啊?又有谁看见蝴蝶带着蜜蜂的针刺在天空挣命?

春天的绿意有部分是属于野菜的,这面坡上就有苜蓿、马齿苋、鹅儿肠、鸭脚板、狗尾巴、苦菜、车前草、山莴苣。

牧童和牧羊人几乎不择什么,哪里有绿草就往哪里去。村姑村妇感兴趣的唯有这些属于野菜的绿,这队女人和娃儿正冲它们而来,将要在春山中挑挑拣拣。

洪范暗想必有装穷的地主婆和地主女儿混迹其间,装穷及其他对地主地主婆的贬义字眼,乃是近一两年所速成和打印的思维模式在洪范头脑中的反映,并轻而易举地在他自个儿形成的本来就很混杂无序的世界观中占据了第一位置。

封李氏和玉瑛都是采野菜的人尖儿,封李氏自从冷骏定亲后,与玉瑛之间就产生隙痕,就如安了个软面壳,加了个巧舌簧,表情和说话都真假参半矣。

此时她俩相伴而行,玉瑛无论体力和灵巧都不比她差,但她不时地要去挽玉瑛一把,在这即将上下翻转之际。

大队人马中有的地主婆和地主女儿穿着自来就与所有村妇村姑无所区分,有的则自来比较出众而眼下泯然众人矣,有的如玉瑛因为头脑一根筋依然花衣花裤却不是花枝招展而是淡雅美观利索。

洪范因见有个十二三岁的女孩一路叽叽喳喳爱说话,乃有意接近,队形散开后便跟着她一起挖起野菜来了。

女孩叫钱婉容,是镇上小学的高小学生,颇能应答自如。

他提的问有叫什么名字、上学没有、家里有哪些人、平常吃什么、稻田多为啥难得吃一顿大米饭?为何打赤脚、衣服为啥疤上重疤等,问而已,没做进一步的启发。

心里暗感高兴,这叫摸思想动态,是从小学生口中摸索到的,汇报材料中有个人经验可介绍了。

不时也插问几句手上野菜的名字、怎么吃等。

钱武老婆因见工作队员与女儿说了这么久很好奇,就慢慢靠了过来。

洪范便愉快地与她接谈,而对被冷落的小姑娘只能暗说声对不起。

婉容年纪虽小,已经很懂事。她心想工作队员与我娘俩都熟了,万一要到我家吃饭咋办?野菜只采了小半篮子,就先回去了。

钱武还在睡觉,被女儿推起来坐着。

婉容说了采野菜遇到工作队员的情况,钱武听了笑道:“这是好事嘛!你快做饭!”

“做啥子吃?”

钱武指着梁上道:“那不是还有块肉?”

“爹呀爹,工作队进村,别人家好吃的都藏起了,我们还煮来吃?你想当地主呀?”

钱武觉得世道变化太快,自己像井底之蛙,女儿突然间就像长大了一样。

很少经历战乱和未受过外侮的留仙镇山雨欲来风满楼,春江水暖鸭先知,初寒将至瑞雪落,女儿就是先知的鸭和瑞雪。

钱武笑道:“好好,就听你的。”

他除务农之外,还挖过矿,做过生意,除了不去抢,还干过其他耍心眼和冒险的勾当,始终没攒起几个钱。

如人们口中爱说的:“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涯不满升”。

与他经历相似的李洪四乐天知命,或叫悠然听命,刚才哀声叹气哼道:“但知江湖者,都是薄命人”。

接着便又挺起胸来:“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等我回头看,还有挑脚汉。”

现在是不是时来运转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