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穷途(二)(1/2)

窈娘回来的事在镇上迅速传开了。

有人说她成了官太太,衣锦还乡,拿了小山堆似的银子给自己和昭昭赎身;有人说她成了不人不鬼的丑八怪,倒贴钱也没男人想碰了……众说纷纭,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窈娘挺了个大肚子,至于怀的是野种还是贵子,还有待商榷。

于是,八卦的街坊邻居没事都凑到楼前,想瞟一眼窈娘到底成了什么样。

谁知一连半月也没人见到窈娘,仿佛世上根本没这号人一样。

有人想探楼里姑娘们的口风,可姑娘们都打着呵呵敷衍过去,嘴比世上最实的墙还严。

大家就只好把目光投向了昭昭。

这一日,许久没露脸的昭昭终于现身,衣衫崭新,发髻精巧,比平日更加光彩照人,走在街上像是沾露的花儿落进了泥里。

“呦,这是哪位官家小姐?”

“这不是窈娘的女儿吗……”

“昭昭儿,你娘怎么许久不露面了?”

路人纷纷搭话,昭昭眉梢眼角含着笑,却一个字也不说,仿佛心底藏着天大的开心事。

她去胡同尾的药铺买药,脚刚迈进门槛,张掌柜就打量起她的穿戴。

好家伙,一身苏造蓝绸衣,头上戴着碧玉簪子,腕上挂着白银镯子,脚上踩着丝织履,这派头比官家小姐还官家小姐,哪有半点落魄样儿?

张掌柜笑着打趣道:“昭昭儿,这些日子怎么没见着你娘?”

“我娘啊……”昭昭理了理鬓发,露出耳上的珊瑚耳坠,轻飘飘道:“她现在又不必抛头露面了,还出来见人做什么呢。”

若她此时衣衫平平,张掌柜定然会觉得窈娘成了见不得人的丑八怪。

可她这身打扮着实富贵,张掌柜便认定窈娘攀上了高官显贵,再不屑于向贩夫走卒卖笑了。

“小祖宗啊,那你将来要享福咯。”张掌柜嘿嘿一笑,“今儿来买些什么药?”

昭昭说了几味安胎稳气的药,又作愁色,说了几味去疤痕消肿的药。

正在抓药的张掌柜眉头一皱,问道:“昭昭儿,听说你娘在北门那边被人找到时,那模样可不堪得很啊。”

“张叔啊,你也知道,咱们镇上的人都见不得别人好,白的能说成黑的,黑的能说成臭的。”昭昭笑,“只说你这药铺,就被人编排多少次卖假药了?那些人的话怎么能做真呢。”

张掌柜脸色一滞,讪讪道:“那倒也是。再好的人在别人嘴里传个几圈,也变得不人不鬼了。只是……当时好些人都看见你娘了,近来又都说你娘……”

他收了话音,细小的眼睛冒着精光,像是饿极了的老鼠,只等米袋一破,立马冲上去一阵啃咬。

昭昭寻了个椅子坐下,幽幽道:“张叔啊,不瞒你说,我娘实际上比他们编排的还惨。”

“还惨?”

张掌柜停了抓药的动作,凑到昭昭身前,做出担忧的样:“窈娘当真脸破了?身上全是烂疮?”

“比那还惨呢。”昭昭不禁哽咽,“我那后爹是个六品官儿,娶了个颇有家世的悍妻,他想纳我娘做小妾,却惧内不敢。于是他只好塞给我娘银子,让她先寻个地方把孩子生下来,有了他家的血脉,再寻由头收进门。”

说着,昭昭眼里竟渗出泪来:“张叔,你说这是什么事儿啊……我娘跟他是为了情谊,他却一心把我娘当婊子看,拿银子打发了事,一点真心都没有。”

张掌柜被昭昭说得一愣一愣的,心想你娘本就是婊子,人家官老爷肯花银子养着已是大恩大德。这将来若生下个男孩,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不就有了?

心里不屑,张掌柜面上却更心疼了,急忙从桌上抓了把瓜子递过去,哄道:

“昭昭儿你别哭啊,哭得张叔心疼……这有事儿说出来就好了,张叔听着呢。”

昭昭握着瓜子,露出一个十三岁女孩儿该有的幼稚,抽着鼻子哭起来:“张叔,我是真心疼我娘……我娘身上全是些被折腾出来的疤痕,我问她怎么来的她也不说,后来我娘忍不住才告诉我,那都是我后爹折腾出来的。”

张掌柜心中暗嘲,你娘卖了十几年早就烂了,还指望被供起来伺候吗?难怪官老爷能看上你娘,毕竟你娘那张白玉脸儿确实有几分惹人疼啊……

“昭昭儿,你别哭了。”

张掌柜听够了八卦,起身回去抓药了,嗤道:“这年头哪个达官显贵没点脾气差的时候?这男人在床上嘛……哎,说了你也不懂。张叔给你好好配药,你拿回去给你娘一喝一抹,保准胎像稳健,身上的疤也立马消了。”

“那就多谢张叔了……这镇上的人都把我娘当婊子看,巴不得她越惨越好,”昭昭望着张掌柜忙碌的背影,含泪的眼又空又冷,“只有张叔你医者仁心,不等着看我们笑话。”

在小孩儿面前当圣人真是舒坦。

张掌柜被夸得嘿嘿笑,一开心就添了药的分量,连包药的油纸都多了两层。

昭昭爽快地付了钱,转身离开时,稚嫩的脸上褪去了真诚动人的感激,取而代之的是麻木又世故的冷漠。

她拎着药往回走,谁料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一声怒喝:“老子总算逮着你了!”

还没来得及回头,右肩猛地一痛,肩上落了只枯瘦的手,手的主人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竖起眉毛瞪着昭昭:

“小婊子,你还我钱来!”

他声音尖得像针,引得街坊邻居都围过来,看好戏似地站了一圈。

“李裁缝,我欠你什么钱?”昭昭淡淡道。

“你说你能梳拢你娘,让她从了我!”李裁缝咬牙切齿,“这几个月老子银子花出去不少,却连你娘的面都没见上!你说她害了风寒不便见人,我蠢得竟信了,拿钱去送一个大了肚子的烂货!”

“当初你怎么说的?”昭昭嗤笑一声,“你说你不图我娘色相和身子,只图她秉性柔顺才情无双,你说她是天上谪仙人误入凡尘里,不论如何你都把她视若珍宝。现在翻脸就是一口一个烂货了?”

李裁缝原本有些口舌,眼下却被昭昭怼得语塞,便向周围哭道:

“你们快听听这小婊子的歪理!哪有男人不说几句花言巧语哄女人开心?纵使我用心不纯,也不是她坑骗我的理由啊。”

他平日做生意过分精明,与街坊邻里相处不睦。见他吃瘪,大家纷纷冷嘲热讽道:

“男人骗女人感情,女人骗男人钱财,大家都不是好东西,你又在装什么委屈?”

“李裁缝,你知道她是小婊子还敢信她,岂不是自找苦吃?”

“你起色心犯魔怔,被骗点钱也就罢了,逮着她个小孩子薅什么?”

“就是,情场如赌场,赌女人就跟赌骰子一样,哪有输钱就急眼的道理?半百的男人还这么小气!”

李裁缝被说得满脸通红,狗急跳墙扣住昭昭的肩膀,作势就要拿手摸昭昭的钱袋。

“老子从不做亏本生意,这钱你必须得还!”

昭昭年纪小力气弱,挣不开他,只好下嘴咬李裁缝的手腕。李裁缝痛呼一声,气得抬手就给了昭昭一巴掌。

别看他模样精瘦,手上力道却不小,啪的一声响,昭昭像片落花似地坠在地上。

干净的衣裳沾了泥,头上的簪子落了地,她嘴里渗出腥甜的味道,眼前晕乎乎地冒着重影,黑一阵白一阵,什么都看不清了。

等视线终于明朗了些,昭昭才看清簪子掉在面前,她伸手想捡,手却被李裁缝用脚死死地踩住:

“还钱!”

昭昭用力抽手,她越想挣,李裁缝脚下力道越大,恨不得将她手骨踩断。

却听咔吱一声,昭昭掌心一疼,那簪子居然断在了她手里。

“脚拿开。”昭昭冷冷道。

李裁缝丝毫不把身子瘦瘦的小女孩当回事:“踩的就是你这个婊子。”

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原本垂首坐地的昭昭像猫儿一样将他扑倒,手里拿着断簪子就往他脸上戳,三下五下就在李裁缝脸上留下了血痕。

“打人啦!”李裁缝疼得嗷嗷乱叫,向周围求救道:“打人啦……小婊子打人啦!”

他一副受尽冤屈的样子,昭昭瞧了只觉得荒唐,手上动作越发狠厉,半点情分也不留。

“只准婊子挨打,不准婊子还手?!”

李裁缝见昭昭发了狠,再不敢周旋下去,挣扎着就要起身跑开。谁料还没等他起身,远远的响起一阵马蹄声和车轮声,伴随着几声高昂的鸣锣声,周围看客纷纷散开,恭恭敬敬地垂首在路边跪拜。

这是达官显贵外出才有的排场,瞧这架势起码是个三品以上的大官。

和婊子计较是小,得罪权贵是大,李裁缝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混着一身土滚到路边去。

谁料刚扑腾两下子,枯草般的白发就被昭昭拽住,抬起头再见的是昭昭狼狈的脸。

她手上还握着那截断簪子,啪嗒啪嗒地滴着血,是她自己的。

马蹄声越来越近,李裁缝急道:“昭昭儿,咱俩的事以后再说,眼下可别挡了贵人的道!那是要杀头的!”

远远的漫起一阵沙雾,随风一吹就到了两人身前。待沙雾散去后,四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开道侍卫已经映入昭昭眼帘。

为首的侍卫长冷声喝道:“何人不回避?!”

昭昭年纪小,没见过这种阵势,她微微抬起头,却见高头大马的侍卫身后是衣冠肃穆的随行仪仗,再往前望……

再往前望是十六人并抬的软轿,透过那层如水如月的轻纱,隐约可见其中坐了两位贵人。

“放肆!”侍卫长甩了甩马鞭,破风的响声宛如一道惊雷在昭昭耳边炸开,“贵人玉容,岂是你可窥探的?”

说罢又用马鞭指了指昭昭和李裁缝,对身后兵丁道:

“不识礼数,冒犯贵人,把这俩人押入大牢。”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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